北街的烟，总是傍晚时最浓。炭火气、羊油香、辣面子，还有面馆里飘出的老汤味儿，在丁字路口拧成了股绳，逢人就勒住喉咙眼。老杨烧烤摊就在这绳结上扎着根。铁皮炉子被油污浸透了资阳股票配资平台，要不是他每天当街洗炉子，有人说他腌肉时连同这铁疙瘩一道腌了，保准有人信。肉串在炭火上翻转，肥油滴落——滋啦，腾起阵阵蓝烟，直往人鼻孔里钻。这味道不好说，是汗、是油，是日复一日的熬煎。

“老杨，十串肥腰子，多放辣子！”声音洪亮，是隔壁卤肉铺的凤凤姐。

“么麻达！”油星子溅到胳膊上，老杨手上依旧不停，即便烫出个小红点，他眉头都没皱。这点疼，早被日子磨出了茧子。

凌晨时分，夜市人潮缓缓退去，只剩下满地沾满油污的竹签和踩扁的烟头。老杨仰脖灌了口啤酒，目光越过杂乱的电线，落在对面二楼那扇小窗上。灯光剪出个纤细的轮廓，正俯在桌案前——是林晚，对面小画馆打杂的姑娘。她偶尔来买串，递钱时指尖冰凉，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。

窗口有时会挂出些画。老杨看不懂那些涂抹的色块和扭曲的线条，只觉得它们像自己偶尔烤夹生的肉串，半生不熟，隔着层烟雾，看不清内在纹理。有回他喝了半瓶西风，舌头有点大，冲着那扇亮灯的窗瓮声瓮气：“画滴撒嘛？”

窗户上探出半张脸，灯光给她镀了层毛茸茸的边儿：“画看见的，”顿了顿，声音像从山涧里淌下来，“也画……心里觉着该看见的。”

“真滴假滴？”老杨追问，喉咙里酒气翻涌。

“看的人觉着真，”林晚微微歪头，“画里的魂儿……就真咧。”眼波在光晕里轻晃，像石子投入深潭。

这话像穿堂的贼风，吹得老杨直晃荡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油垢的手掌，抬头时恍惚看见了林晚灯光下格外干净的手指头——隔着扇窗，两个炉子却烧着不同的火。

一个狂风裹挟着尘土的傍晚，天黄得像蒙了层尿碱。老杨正手忙脚乱地收摊，风沙抽得铁皮车哗啦乱响。林晚突然从对面楼门洞里冲出来，裹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巾，头发被风拧成了团乱麻，那股子倔劲儿更显眼了。

“收摊咧？”她声音被风撕得断断续续。

“嗯！”他笨拙地侧过身想替她挡着风沙，“贼，这风！”

“我帮你！”话音未落，已经抵住了油腻腻的车把。狂风卷着沙粒石子，凶狠地抽打着两人。汗衫和单薄衣衫被风死死地纠缠，每一次对抗都像是在泥浆里打滚。铁皮车沉重，像头倔驴却不如驴，风沙中一寸寸往前挪。汗水混着尘土，在脸上冲出沟壑，每一次拼力推车，都能清晰感受到彼此身体传递过来的颤意，微弱却烫人。

好不容易把车塞进油毡棚子，雷声滚滚，白雨如瀑。空间挤得转不开身，两人几乎鼻尖顶着鼻尖，粗重的喘息搅和着压抑的熰热，白酒残留的气息更是伺机作祟。老杨看见林晚鼻尖上沾着块黑灰，像颗淘气的黑芝麻。他脑子一热，粗糙得像砂纸的拇指就蹭了上去。林晚没躲，只抬起眼看他，瞳孔里映着棚顶那盏摇晃的、蒙满油污的昏黄灯泡，也映着自己胡子拉碴的轮廓。

一股邪火“腾”地从脚底板烧到天灵盖，比炭火浓烈。他猛地低下头，像撕扯刚烤熟的羊腿肉，狠狠攫住她的嘴唇。林晚只象征性地挣了下，随即便如藤蔓般死死缠了上来，回应的力道同样凶狠。唇齿磕碰纠缠，如同干渴的兽撞见了咸涩的苦水，疼痛里迸发出原始的确认。

棚外雷雨纠缠，棚内喘息窸窣。方寸之地，两个被生活反复揉搓摔打的人，用最直接、最笨拙的方式，确认着那点滚烫的活气。

“那女子，画卖出去咧，南边有大地方要她，走咧！”凤凤姐磕着瓜子倚在门框上，“总算飞出咱这土窝窝咧！”陈瘸子蹲在墙根，嘬着老杨施舍的酒底子，嘿嘿笑着：“好好好，老在咱这地方，么撒出息。”

老杨烧烤摊依旧杵在丁字路口。翻肉、撒料，羊油滴在炭火上，“滋啦——”声依旧刺耳。汗珠子砸在滚烫烤炉上，“嗤嗤嗤”，化作小缕白烟，转瞬即逝。

大风时，老杨会下意识脱掉汗衫。鼻翼翕动，仿佛那晚棚子里复杂的气味又缠了上来——羊油的膻，汗水的咸，酒精的冲，还有林晚头发里那几乎抓不住的洗发水味儿，顽固地盘踞在某个角落，像道隐秘的疤。

他翻出那条洗褪色的蓝布围巾，上面蹭着几块洗不掉的油渍。低下头，把脸深深地、用力地埋进去，像是钻进了隔世的旧梦。任由那气味粗暴地涌入鼻腔，横冲直撞，刺得他眼底泛起阵阵酸涩。

日子如炭火，烤着，熬着，逼出油脂，滴落时发出疼痛的嘶鸣。那嘶鸣，就是活着的铁证。肉身的欲望，心尖的情动，在烟火缭绕中翻滚、蒸腾，最后剩下的，不过是些咸涩的盐粒，粗糙地嵌在生活的厚痂里——它们未必通向什么彼岸，却无比诚实地，烙印下彼此曾在此间挣扎的灼痕。

老杨抬起头，北街丁字路口的喧闹扑面而来。他眯起眼，看着凤凤姐在门口叉腰骂着满地乱滚的脏娃，陈瘸子拄着棍儿又凑过来想讨口酒喝。他什么也没说，蹲下身，从烤炉边捡起半个干硬的烧饼，用力掰开，塞进嘴里，狠狠地嚼着。

烟火照夜，旧景碎梦。王大爷拿着收音机坐在老槐树下，声音放得老大，秦腔的嘶吼穿透油烟资阳股票配资平台，一叶叶，一声声，苍凉蛮横到天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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